推进产权多元化

2003年10月24日，人民日报理论版，高尚全专门撰文《完善市场经济体制须注重制度建设和创新》。他在文中提到，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还处于初步建立阶段，还存在改革滞后于开放、宏观改革滞后于微观改革、政府改革滞后于企业改革、政治体制改革滞后于经济改革四大问题，要以制度建设和体制创新为主要内容进一步改革。

“四大问题”是高尚全的理论概括，在对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整个探索过程中，高和人民日报有着一份不解之缘。

早在47年前，1956年12月6日，同样是在人民日报，年仅27岁的高尚全就提出了企业要有自主权的建议；1987年，他又在人民日报上提出，“计划和市场都是一种手段和方法，并不反映社会制度的根本属性”，“针对传统的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端，要彻底改变过去那种僵化的以行政指令为主要手段的管理方式，更多地发挥市场调节经济运行的作用”，  而那时，对股份制的认识“还处在第一个阶段，认为股份制是资本主义的”。

现任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会长的他，1982年起在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从事经济体制改革的研究、设计和有关领导工作，其中1985~1993年任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副主任。曾任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方案办公室主任、国务院住房改革领导小组副组长，国务院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总体研究协调小组成员。一贯以低调著称的他，履历中“起草组”三个字显得很“扎眼”。

作为十二届、十四届和十六届三个三中全会的文件起草组成员，高老的脉搏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探索一起跳动。

“十四大的时候，我们的界定是，市场在社会主义国家宏观调控下，对资源发挥基础性的作用，十四届三中全会把社会主义去掉了，市场在国家宏观调控下，对资源配制发挥基础性作用。十六届三中全会中，我提出，国家宏观调控是市场经济的内涵还是一个前提条件的问题，作为框架之中的一个内容更合适；第二，市场资源配制的主体是谁？主体是市场，而不是政府。如果市场在国家宏观调控下，主体是国家了。第三，谁代表国家？中央说我们代表国家，到了地方，到了区域，市场经济没有调控不行，我们要有调控，结果调控就乱了，就不是市场经济了，搞点计划就是市场经济了。市场经济需要宏观调控，也需要国家的干预，但是这个干预就要弥补市场的不足，而不是替代市场。”

10月26日晚，就所有制和产权制度的改革、国有资产管理体制改革等问题，高尚全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谈起他亲身经历的沧桑巨变，高老更多的是一份平静。

新《决定》  新突破

21世纪：您亲身参与了三届三中全会的报告起草工作，并且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做出了重大贡献，您认为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有哪些新的突破？

高尚全：首先，“五个统筹”、“五个坚持”是一个亮点。因为这五个统筹是我们深化改革的出发点，它总结了我们过去的经验，同时是针对当前产生的问题提出来。

比如说经济和社会的协调发展。在今年抗击SARS疾病的过程中，经济发展与社会发展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失衡现象。经济发展不等于单纯的经济增长，经济增长如果不能同人民物质、文化生活水平和质量的整体提高结合起来，不能促进普遍的社会公正与社会进步，就会加剧社会矛盾。

建立和形成经济与社会协调发展的机制，关键是政府职能的转变。政府必须改变直接地单纯追求GDP增长指标的思路，把直接创造GDP的任务交给市场，政府经济管理的职能要切实转移到为市场主体服务和创造良好的发展环境上来，并致力于促进经济与社会的协调发展。  

再就是五个坚持，当然这种提法有一个比较新的――以人为本，过去从来没有提过。

21世纪：以人为本的内涵是什么？

高：以人为本就是以人民的根本利益作为出发点，我们改革、发展以后为了什么？是为了人民的利益，是为了使老百姓能够富起来，以富民为目标。我们改革搞了半天，大家没得到实惠，这样子不是以人为本。

还要坚持群众首创精神，创造财富的主体是谁？应当是群众，是人民。过去计划经济，创造财富的是政府，政府把纳税人的钱变成财政的钱去投入，同时老百姓存在银行立德钱，又通过银行60—70％贷给国有企业。

现在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种所有制经济并存，共同发展，而且非国有制经济发展更快一点，这种情况下面，我们要让人们作为创造财富的主体。怎么样使得他主体地位能够实现呢？要激发人民群众的创造性、积极性。有了内在动力以后，财富就多了。财富多了以后，政府就主动了，政府的税收增加了，就有力量提供公共产品。

我觉得五个统筹、五个坚持，这是我们深化改革、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一个重要的出发点。

21世纪：具体体制意义上的创新有哪些？

高尚全：完善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上，也进了一大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建立现代产权制度，第二就是股份制，要使股份制成为公有制的主要实现方式。

也有人表示怀疑，这是不是一个理论上的突破，有的同志认为国外早就有了，那不叫什么突破。我的理解还是突破了。从横向比，国外早就提出来了，我们的理解是从纵向比。过去我们没有这么认识的，没有这么说的，没有这么做的，现在提出来了，要这么做了，就是突破。你比如说我们1984年提出了社会主义可以搞商品经济，是不是一个突破？毫无疑问，理论上是重大突破，你如果横向比，人家国外早就有市场经济了，那不叫突破。

股份制经过了三个认识阶段，第一个阶段大约在1989年以前，认为股份制是资本主义的，是批判地，那时提出，我们要搞社会主义的改革，不要搞资本主义的；第二个阶段，十五大提出来，资本主义可以用股份制，社会主义也可以用，是中性的。现在提出来股份制是公有制的主要的实现方式，这不是比过去进了一大步吗？

我在十六大以前就提出“四化”――产权多元化、资本社会化、分配公正化、管理法治化。资本社会化，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趋势，不管是资本主义国家也好，社会主义国家也好。

资本社会化首先是传统意义上的私人资本占有方式的重大变革，它是建立在个人产权清晰、产权多元化基础上的新型“社会资本”。与此同时，以往由政府经营的国家资本越来越普遍地采取了社会化占有方式，以解决资本“非人格化”所导致的产权“虚置”和低效问题。马克思说过了，如果没有股份制，美国那个时候就没有铁路。所以通过资本社会化，单个资本变成了社会资本，这是一种新的生产力了，促进了生产力的极大的发展。同时，它是一种新的组织形式了，新的组织形式。资本社会化有公有制的性质，所以我们说使股份制成为公有制的主要实现方式，是有理论根据的。

产权问题是核心

21世纪：1997年，您参与起草党的十五大报告，明确提出“股份合作制是一种新型的集体经济，“要致力于所有制结构的改革和国有经济的战略性重组”，这些建议被吸收进十五大报告中。这次，《决定》也提出，“大力发展国有资本、集体资本和非公有资本等参股的混合所有制经济，实现投资主体多元化，使股份制成为公有制的主要实现形式。”如何从制度层面进一步保证混合所有制经济的大力发展？

   高尚全：通过改制。在一个经济体里面有多种所有制，过去单一的国有经济中是没有的。现在，混合经济促进了企业的发展。过去是一家独大，说了算，往往造成决策上的失误，可能变成内部人控制。现在呢，各种所有制之间形成了制衡了，股东自己要保护自己的利益。

  21世纪：您一直在提四化”，四化之首，就是产权多元化，《决定》中也提出产权是所有制的核心和主要内容，包括物权、债权、股权和知识产权等各类财产权。产权问题是下一步改革的核心问题，那么，如何建立起归属清晰、权责明确、保护严格、流转顺畅的产权制度？在产权的界定、保护、流转方面，我们还需要推进哪些改革？

高尚全：过去我们是单一的国有经济，说是全民所有制，往往产权虚置的。我们现在集体产权也是虚置的，这次文件里面有一句，在产权清晰的基础上，推进集体企业的改革。集体企业大量的产权不明确。比如说最近的三九集团，原来五百万起家的，后来还了这五百万，对于国家的贡献将近四十亿，现在还算是百分之百的国有企业，所以产权不清晰。将来这种企业也要清晰产权，不清晰怎么行呢？所以提出“归属清晰”。”

“权责明确”，国有资产国资委的权责是什么，国有企业的权责是什么，地方的国资委权责是什么，如果这些东西不明确，将来这种机构管人管事管自身相结合，什么人都管，什么人都管事，等于没有改革。

“保护严格”是指不管是国有的产权也好，私人的也好，都要受到保护，如果不保护大量的资本要外流，这对于国家有什么好处，对人民有什么好处呢？

21世纪：是不是我们以前在保护产权方面做的不明确？

高尚全：是的，不大明确，很多企业就到国外注册，之后来国内投资，第一这样可以受到保护了，第二，是享受外资的优惠了，这样对于国家，对于生产力没有什么好处。

另外，“流转顺畅”，就是说，资产要流转，产权要流动，在流动当中不断的实现增值。这在观念上是有一定障碍的。比如说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怎么样来理解流失？什么是不流失？流失要从效果来看，德国人为什么一块钱卖掉一个企业呢？他不是笨蛋，要把资产送掉，如果不流转的话，它的损失更大，因为亏损要补贴，今年不卖，今年就补贴，明年不卖，明年补贴，一块钱卖掉以后，我就不亏了，所以这是合算的。

21世纪：现在东北老工业基地国企改制方面，大量存在这种顾虑。

高尚全：那里很多人感觉，如果前几年改制，可能多卖一些，现在改制可能卖得少了。

21世纪：所以产权是一个核心问题。

高尚全：对。我觉得我们世界范围内来说，三大问题，第一，财富的创造，第二，财富的分配，第三是财富的保护。这三个缺一不可，财富的创造是第一位的，没有财富的创造，那里有财富的空缺，用不着保护。十六大有一句话，“让财富的源泉充分踊流出来”。财富创造了以后，财富就要分配，分配你怎么分配？既要考虑到效率，也要考虑到公平，分配财富也是很重要的。第三财富的保护，如果不保护这个财富，大家就没有创造财富的积极性了。这三个环节的基础是产权，建立在产权明晰的基础上，产权不明晰，就没有内在的动力。

一家媒体曾经作过调查，假如小偷来偷你厂的东西，你怎么办？备选答案有三个，一个是跟他斗，第二装作看不见，第三，你偷我也偷。结果选第一个很少。这说明产权是不明晰的，如果是小偷到你家里来，你怎么办？不会你偷我也偷吧？

大力发展非公经济

21世纪：三年前，您曾经专门撰文《促进非公有制经济更快发展》，本次《决定》提出，大力发展和积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这和以前的政策有什么变化？

高尚全：过去对非公有制经济的政策是“鼓励、支持和引导”，这次是大力发展。为什么我过去要提倡促进非公有制经济的发展呢？过去我们的所有制概念，首先是全面所有制，其次是集体，最后是个体、私人，这种次序性的概念应该打破了。任何所有制的形式有它好的方面，有它不好的方面，现在国有企业，国有经济，因为有弊端没有解决，障碍没有解决，所以不能充分发挥它的作用。非国有经济呢，因为至少它的产权清晰，所以积极性比较明显，就是要大力发展。要看一种所有制是不是先进，不是从形式上看，而是从实际的效果上看，看它是不是促进生产力的发展，是不是对老百姓有好处，是不是扩大就业、创造了税收。

《决定》中明确提出，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是促进我国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重要力量。为什么成为重要力量了？第一我们现在经济增长当中，特别是工业增长当中，非国有的占了70％；第二就业现在主要考虑非国有经济，国有的大量下岗，谁来接纳下岗的呢？也主要是靠非国有的，大概60％多都是要靠非国有的来承接国有下岗的人员；第三，投资的贡献力，也是非国有的占了主要的方面；第四外贸出口，非国有经济已经占了56％。原来有一句话，非国有经济是生力军，我后来建议，现在有的方面不是生力军了，是主力军了，说重要力量比较合适。

我本人更愿意提倡民本经济，我们改革过程当中，碰到一些思想上的障碍，就是对非国有经济的偏见和歧视，总是好象国有的是好的，非国有是资本主义的，不好的。现在我们既然要大力发展它，就要消除这种偏见，消除这种歧视才行。我们对外资那么优惠，对于民营经济，更应该有“国民待遇”。

21世纪：《决定》提出，限制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法律法规和政策需要“清理和修订”，您认为需要清理和修订的主要是在哪些方面？

高尚全：主要是政策层面上，比如说准入机制。我们在东莞调查，大概七十个行业里面，外资能进入的好象大概是六十多个，民营企业能进入的只有四十多个，这些显然都要改变。另外，要支持民营企业做大，要改善对民营经济的监管，政府的职能要转变，不光是为国有经济服务，而且为所有的经济服务。

21世纪：《决定》提出，要放宽市场准入，允许非公有资本进入法律法规未禁入的基础设施、公用事业及其他行业和领域。对这个变化，您如何理解？

高尚全：过去我们的法制理念上坚持，凡事要经过允许性的规定，你要干什么事都要经过允许才能干，这就是审批经济的来源。这个理念在搞市场经济的时候就要反过来，凡事只要不是法律禁止的，这样才能创新。过去要搞审批，审批的人不懂技术，这可能是鼓励技术创新吗？它是阻碍了技术创新。现在凡是法律不禁止的，都可以干了，这就提供了创新空间。

21世纪：在目前的情况下，如何保证非公经济在法律未禁入的领域“与其他企业享受同等待遇”？

高尚全：过去十五大在就已经提出，国内企业都是一视同仁，平等竞争，但是我们现在政策法规上跟不上，没有真正的做到在一个起跑线上。比如说现在贷款，主要是贷给国有企业，因为这是制度。另外我们的监管，监管也是有风险的，银行的人怕将来收不回来，收不回来的话，贷给国有企业，反正是国家的，贷给私人企业，就有责任，所以他宁可放在这里，贷不出去，也不愿意承担奉献。这些情况都要改变。

管理国有资本还是国有企业

21世纪：早在1956年，您就提出了企业要有自主权的建议，在国有资产管理体制改革方面，《决定》提出完善国有资本有进有退、合理流动的机制，您认为目前国资管理的问题在哪里？如何处理好政府公共管理职能和国有资产出资人职能分开问题，解决国有资产的经营和监管的难题？。    

高尚全：成立国资委之后，机构问题解决了，但是怎么样行使国资委的职能呢？市场经济，就是让企业真正的成为主体，所以国资委不应该干预企业的经营活动，国资委不是管国有企业，而是管国有资本和国有资本的运行。如果这一点不改变，这些企业过去是五个婆婆，现在一个婆婆，不还是一样吗？所以要搞市场经济，政府是仆妇，而不应该管企业的事情，尤其是不能用行政的办法来管，国资改革能不能成功，关键是看能不能转变职能。

21世纪：如何保证这种职能的转变，协调有效监管和政资分开的矛盾呢？

高尚全：我们长期搞计划经济，对管企业这套办法比较熟悉，至于怎么服务，怎么建立公共的机构，提供公共产品，所以政府职能转变的难度比较大，包括思想认识上，责任上。我们的各级政府都要依法行政，有效的监管，同样要靠受到法律的约束，不能有随意性。

21世纪：现在新的管理体制，有两级架构的，有三级架构的，您认为哪种结构比较好，我们应该怎么样管理？

高尚全：我总的认识是，机构不要臃肿，办事效率要高，不要给企业层层设卡，要为企业服务。    

21世纪：中国目前仍有超过15万家的国有企业、超过7万亿的经营性国有资产，在大力发展混合所有制经济和非公经济的同时，如何推动民营企业参与国有资产的重组过程？

高尚全：民营企业参与这方面的空间很大，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第一是我们的政策层面已经允许外资、民营企业来参与国有企业的改组、改造。第二，国有企业的机制不灵活，因此造成了好多资不抵债，或者是亏损的，经营不好的企业。这些企业本身迫切的需要转变，地方政府还觉得是一个包袱，也要推动重组，所以这方面我觉得前景是很好的。

21世纪：垄断行业的改革是国企改革的一个重要内容，我们如何在放宽对垄断行业的市场准入同时，加快垄断行业的改革，实现政企分开、政资分开、政事分开？

高尚全：首先要破除思想上的障碍，以前打破垄断的一个重要障碍就是以防止重复建设为借口的审批制。

市场竞争没有重复是不行的，所以我们要反对的是过度的重复。一听到重复就觉得不审批不行，理由是大家都在搞，会造成资源浪费，实际上这个思路是缺乏分析的。实际上，垄断有两种，一种是确实是市场行为造成的垄断，这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通过行政权利造成的垄断。市场行为造成的垄断，先放开了，民间资本都进来了，看起来好象有很多重复建设，但没有重复就没有竞争，我们要反对的是过度的竞争，而且要反对的是政府行为造成的重复。

因为市场行为造成的重复有一种自我约束的机制，一看赚不到钱，他就退出来了，而且国家不要承担风险。而行政性的重复，由政府行为来投资，或者是靠政府行为来要求银行贷款搞的，没有完全按照市场的规律办事，亏损之后，只好财政补贴。所以投融资改革提出来，“谁投资，谁收益，谁承担风险”。

我觉得投资体制改革，重点是要规范政府投资行为，要鼓励民间投资进来，这样的投资就更能发展了。要规范投资行为，政府投资行为。因为有些政府投资是短期某些官员的短期行为，是从要政绩、要GDP这个角度出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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