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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福明:“真理标准”观点不新 我只是写出来了
从“一介书生”到“过河小卒”,撰写《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的胡福明,个人命运的变化与国家命运的转折紧紧相连——
1978年5月,南京的天有些闷热,南京大学哲学系楼前人影稀疏,看起来空荡荡的。胡福明和好友姚诚埋头走上楼前的台阶,两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姚诚对胡福明说:“你现在是过河卒子,只能进,不能退了。”话语间不无悲壮之感。引发两人不安的是一篇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胡福明正是该文的作者。“文章写好后,此生不得安宁了。”胡福明自己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事实上,从这篇文章开始,不仅胡没有了“安宁”,几乎整个中国都被投入一个浪潮——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之中,并由此引发了这个古老国家当代史上最激动人心的一次变革。
直至今日,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仍然活跃在各地的讲台之上,演讲的题目多和“解放思想”相关。
背景:“两个凡是”逼出来的思考
写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下简称《实》)一文前,胡福明是南京大学哲学系的一名老师,每天固定上下班,讲课都是照本宣科,“基本不费什么脑子”。
“不是我们没想法,是现实不允许我们有想法。”南大商学院退休教授姚诚当时和胡一起在哲学系任教。据姚介绍,改革以前,中国的知识分子经过不断的思想改造,思想禁锢得非常厉害。老师讲课,讲稿上很少用自己的话,它被要求每一句话都要有根据,否则就是离经叛道。
尽管小心谨慎,但“文革”开始后,这帮年轻教师还是被卷入到是非之中。1966年6月,胡福明被打成“匡亚明黑帮”的一分子(匡亚明时任南京大学校长,被指犯修正主义错误),批斗、游街、扫厕所,吃尽苦头。
“不知道自己正面临怎样的风雨、怎样的世面以及怎样的明天。”时任南京大学哲学系教师的葛林接受采访时说,这是他们那时一帮“根正苗红”的青年知识分子的集体困惑。
现实逼迫他们开始独立思考。当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后,性情温和的胡福明一反常态,积极投入到批判“四人帮”的斗争中。
在南大揭批“四人帮”的第一次大会上,胡福明率先激情演讲;在江苏省揭批“四人帮”的第一次万人大会上,胡又第一个站出来发言。
据姚诚的回忆,当时南大还有个叫舒海青的青年教师,带着学生到了南京下关火车站,在一列由南京开往北京的火车上,用沥青刷标语,内容是“打倒四人帮”、“建设新生活”之类,引起全国反响。经历了十年磨难和挫折之后,人们对新生活的企盼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这波热潮很快降温。1977年2月7日,“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发表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提出“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要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两个凡是”出台,中国前景再蒙阴影。
“‘两个凡是’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要维护‘文革’路线。”胡福明认为,当时的党、国家和民族,已处在一个十分危急的路口,“未来中国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坚持‘文革’路线,还是搞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么中国真的要万劫不复了;要么改弦易辙,否定‘文革’,平反冤假错案,全面拨乱反正,开拓一条新的道路。”
胡福明理所当然地选择争取第二条路——“批判是我的职责所在,‘两个凡是’是唯心主义,是没有道理的,即使为此坐几天牢也不要紧,历史会为我平反的。”
写作医院走廊里构思疗救中国的长文
“两个凡是”是“两报一刊”的社论主题,很明显就是当时中央的方针,要直接批它,危险性显而易见,也没有一个报刊能公开发表。已是“不惑”之年的胡福明“绕了个弯子”,为“两个凡是”找了一个“替身”,选择当时流行的“天才论”、“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等谬论作靶子。
方法上,胡福明也选择了打“语录战”——文章主要论点,都引用马列著作的原文。胡引用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二条和《实践论》的一段话,来阐明“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个主要论点;并运用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话来说明,他们都是自觉运用实践标准来检验自己理论的。
到1977年7月上旬,文章的主题、观点、布局已基本形成。正要动手收集研究材料、拟定提纲时,胡福明妻子被检查出肿瘤,住进了江苏省人民医院,要动手术。
那段时间刚好是南京最热的时候。晚上,胡福明住在医院,高温酷暑,难以入睡,脑子里又记挂着写文章。于是,他把马列著作和《毛泽东选集》等书拿到医院,借走廊上的灯阅读,挑选资料,躬着身子在椅子上草拟文章提纲,写出每一部分的论点、语录、论证材料,记下引文的出处等。
胡福明写得很细,改了又改。五六天后,提纲写成了,妻子也出院了。当年8月,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8000字长文(光明日报发表时题目改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写成。胡福明想起此前光明日报哲学组编辑王强华的约稿,于是9月初将文章寄到了北京。
对照当时严峻的社会背景,文章寄出后,胡福明自感:“此生不得安宁了。”
发表:不署“胡福明”更有分量
整整四个月,胡福明没有收到关于文章的一点消息。
直至1978年1月19日,胡福明突然收到王强华的信。王在信中说:《实》一文,“已粗粗编一下,文章提的问题比较尖锐,分寸上请仔细掌握,不要使人有马列主义‘过时’论之感。”
胡福明感觉还有戏,便将文章再次修改后寄出。其后,在当年2月、3月,文章多次修改,诸如“为使文章更具战斗性,适当增加联系实际部分”等,胡福明都按编辑意思照办。奇怪的是,这篇文章仍迟迟未发表。
当年4月,事情起了变化。光明日报新任总编辑杨西光看见这篇文章后非常高兴,认为放在哲学版发表可惜了,要放到第一版去,作为重要文章发表,“但是,文章还要修改,要加强联系实际,以更有战斗性”。
为了《实》一文,胡福明和杨西光有一次深谈。杨西光说,不久前,他在中央党校学习,胡耀邦同志找到了他,要其到光明日报工作(此前杨是中共上海市委副书记、复旦大学党委书记)。胡耀邦说,北京四大报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是积极揭批“四人帮”、推动拨乱反正的;红旗杂志、光明日报是执行“两个凡是”的,“现在要你去光明日报工作,就是要去改变光明日报的面貌,把二比二变成三比一”。
“光明日报要改变面貌,就从这篇文章开始。”杨西光告诉胡福明,“这篇文章,要请胡耀邦同志审定,他站得高。”杨还告知了文章的发表计划:“先由中央党校的内部刊物《理论动态》发表,第二天光明日报公开发表。随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全文转载,新华社向全国发通稿。”
“这时我才知道,围绕真理标准这篇文章,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已远远超出在光明日报发表一篇文章的范围。”胡福明回忆说。
杨西光还给胡福明提了个要求。杨说:“这篇文章放在第一版,不以你的名义发表,而以‘本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发表,这样可以加重文章的分量。你看行不行?”
胡福明爽快地表示:“行。”
命运坐牢的担忧,小平同志解围了
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刊登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这被视为当年度中国最重要的政治宣言,对于当时沉闷窒息的中国社会而言,不啻为丢下一枚“核弹”。
“凡是派”强势反弹,批判文章“理论上是荒谬的,思想上是反动的,行动上是砍旗”。不仅一些领导人勃然大怒,在不少思想较为保守的省市,讨伐之声也四起。
得知上述反馈,胡福明表面平静,回到家中他告诉妻子:“我有思想准备了,要准备坐牢。”作为胡福明的好友,姚诚也感受到这种压力,姚宽慰胡福明道:“你现在是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了。”
“这篇文章发表之后,受到的政治压力非常之大,毕竟这是‘太岁’头上动土。”南京大学教授葛林回忆。葛时任南大哲学系党总支书记,他在系里表态: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坚决支持胡福明,同他站在一起。
结局究竟如何?恐惧感笼罩着胡福明一家。重要关头,邓小平“发声”了。在准备1978年6月2日全军政治工作会议讲话内容时,邓小平声色俱厉地表示:“现在发生了一个问题,连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都成了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后来在会上,邓小平以《实》为题,严厉批评了教条主义,号召“打破精神枷锁,使我们的思想来一个大解放”。
得到这个消息时,胡福明家里阴霾的气氛一扫而空。
一场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就此在全社会展开,各省、市、自治区和各大军区主要负责人纷纷表示支持。“因为这篇文章顺应了民心,讲了老百姓想说而没说的话,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胡福明也收到了数百封表扬信。
这场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影响了中国改革的全过程。以至邓小平在1978年12月13日中共中央工作会议闭幕会上如此表示:“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争论,的确是个思想路线问题,是个政治问题,是个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的问题。”
回首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文章了
1979年春天,组织部要胡福明到中宣部去工作,“可我始终想呆在校园里”,胡福明说,为此他在南大又留了三年多。直到1982年11月,在江苏省委宣传部动员下,胡福明就任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从此走上仕途。
其后,胡福明历任江苏省委党校校长、省委常委、省社会科学院院长、省政协副主席等职,直至2001年夏天卸下一切官方事务。从事江苏意识形态工作多年,胡福明自称开展工作,“思想是解放的,甚至于大胆”。
上世纪80年代,邓丽君的歌风靡中国大陆。一些人惶恐不已,认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正在威胁中国青年。胡福明在会议上说:“一首歌不会葬送社会主义。”
上世纪90年代中叶,在研讨现代化问题时,胡福明将思想解放当做现代化的一个关键要素,主张将思想解放与现代化结合起来考察。
在1995年出版的《苏南现代化》一书中,胡福明指出:“为什么会存在思想僵化,真话不敢说,假话满天飞的现象?重要原因就是民主制度建设还不完善。许多实践都证明,对于解放思想起到关键和保证作用的问题,正是民主问题。”
面对本报记者,胡福明不讳言自己再也写不出《实》那样的文章,“因为创作那篇文章背景下的乱世不再有了”;他也不认为那篇影响至巨的文章在观点上有何创新,“文中的观点,每个高校的哲学教师都懂,我只是把它写了出来”。
“问题恰恰在‘时间节点’上,一切社会活动都在时间中进行,从而构成历史。”胡福明笑着对记者说。退休后,胡福明仍然活跃,不断到各地作报告。今年是改革开放30周年,胡老的日程表排得更满,最近一次活动是应深圳市委宣传部所邀,作“解放思想”的主题演讲。
结束采访时,对于自己,胡老选择了两个他中意的“身份”:一是“过河小卒”,一是“一介书生”。“从内心来说,我还是希望一直呆在学校,做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如果没有这篇文章,你现在看到的我,大概是南大的一个退休老博导吧。”胡福明曾对不止一个记者这样说。
记者手记
思考的力量
我曾不解,为何是胡福明写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影响至巨的文章?
采访时,胡老说了很多,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个词语:独立思考。向胡福明的好友、南京大学教授姚诚提及这个问题,他的回答也很干脆:“他确实喜欢独立思考。”姚诚说,当年,上下都在搞个人崇拜、狂热迷信时,胡福明等人首先觉察,并对现实多问了一个“为什么”;再辅以理论知识的储备,因此有了直抵问题本质的能力。
巧合的是,采访曾任南大哲学系党总支书记的葛林教授时,这位80多岁的老人对自己人生的总结也跟思考有关:“在那个时期(‘文革’后),我独立思考了一些问题。”看得出来,葛老以此作为自我的褒奖。这让我想起马克思的一句名言:“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射入这块没有触动过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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